大過年的JK羅琳沒了

  1月1日,《哈利·波特20周年:重返霍格沃茨》播出,但不少人打開節目做的第一件事,不是跟著主創的回憶進入魔法世界,而是拿著放大鏡尋找J.K.羅琳的身影。

  事情還要從上個月說起。在官方發布的一系列預告中,飾演哈利·波特、赫敏、羅恩等主要角色的演員悉數到場,導演、制片等主創人員也齊聚一堂,爲粉絲上演了一場回憶殺。

  然而,大家將預告的進度條一口氣拉到底,卻始終不見最重要的作者J.K.羅琳,由此也引發了“劇組集體拉黑J.K.羅琳”的質疑——

  雖然他們在正式播出的節目裏“找到”了J.K.羅琳,但節目只是引用了她在2019年的采訪片段,實際上還是沒參與這次重聚。

  節目官方拒絕透露J.K.羅琳缺席的原因,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J.K.羅琳此前因爲發表跨性別相關言論引發的輿論風波,而三位主演在去年針對這一事件做出的公開表態,也一直被當成是旗幟鮮明反對J.K.羅琳的標志。

  事實上,三位主演至今都沒有否認過J.K.羅琳對自己人生産生的重大影響,飾演羅恩的魯伯特·格林特也多次強調過“我尊重J.K.羅琳本人,我不贊成的是她的(關于跨性別的)觀點”。

  跨性別群體是一個龐大複雜的議題,公衆持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現象。但促使他們不得不站出來發聲的一大因素,正是眼下公衆二元對立的狂熱情緒,以及必須“選邊站”的互聯網環境。

  三位主演的公開表態,被公衆解讀爲他們與J.K.羅琳劃清界限的證據,不少人也“順理成章”地對J.K.羅琳展開全方位的抵制——

  從拒絕承認她的作者身份,到反對她出席特別節目,他們試圖將開除J.K.羅琳的“哈籍”,抹去J.K.羅琳在魔法世界中存在的痕迹。

  今天,我們不妨通過J.K.羅琳事件,一起來聊聊它背後的這種取消文化(cancel culture)。

  所謂的“取消文化”,也可以理解爲公衆針對名人的“不當言論”,自下而上做出的抵制行爲,包括譴責該名人的觀點、要求他們道歉,拒絕觀看甚至呼籲下架他們的作品等。

  2018年,英國出台了《性別認同法案》(GRA)的改革提案,其中提到允許跨性別者可在無需醫療證明的情況下進行自我認同(比如不用做手術即可聲稱自己是女性),引發了一系列爭議。

  英國一位稅務專家瑪雅(Maya Forstater),在網上發布了多條推特,表示自己對這一政策的反對和擔憂,包括覺得“跨性別者不應該參加女性比賽”等——

  瑪雅不服,起訴了公司,但就業法庭最終裁定的結果是認爲公司沒有問題,因爲瑪雅的言論涉嫌歧視跨性別群體,會對團隊氛圍産生消極影響。

  “你可以穿任何你想穿的,用自己喜歡的方式稱呼自己,和喜歡的人上床,在和平與安全中過著美好的生活。但僅僅因爲聲稱生理性別是客觀存在的,一位女性就該失去事業嗎?我站在瑪雅這一邊。”

  J.K.羅琳認爲,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,意見不合可以討論甚至吵架,但不應該讓一個人就這樣直接“消失”。

  她在公共平台上表達了自己的觀點,認爲“生理性別是客觀存在的(biological sex is real)”。隨後,她也在個人網站寫下一篇長文,向公衆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和疑慮,試圖與意見不一的人進行充分的交流和探討。

  她引用的一個最新例子是:2021年12月,英國蘇格蘭警方表示,根據最新出台的《性別認同法案》,“如果一名強奸犯認定自己是女性,那麽即使他擁有男性生殖器,警方在將案件登記在冊時也會將其寫成女性”——

  這一言論被包括J.K.羅琳在內的不少人強烈反對,她們認爲這種做法將“扭曲”英國強奸案的統計數據,讓人們低估男性暴力的威脅程度,給女性安全造成風險。

  更多人則是根據J.K.羅琳在推特上發表的言論,便粗暴地將她貼上TERF(激進的反跨人士)的標簽,迫不及待地開始一系列抵制她本人的行動:

  有粉絲聲稱J.K.羅琳毀了自己的童年,要抹去一切與哈利·波特有關的文身;《神奇動物在哪裏3》的預告中,名字一向被放在正中央的J.K.羅琳,被挪到不起眼的小角落;

  以《哈利·波特》中的同名比賽爲靈感誕生、如今風靡英美的魁地奇大聯盟比賽,近日宣布計劃更改名字,以便與J.K.羅琳割席;新西蘭的費瑟斯頓圖書節,也出于對這股勢頭的擔憂,臨時取消了以《哈利·波特》爲主題的圖書活動……

  2021年11月,甚至有三位打著“支持跨性別人士”口號的喜劇演員,來到位于蘇格蘭愛丁堡的J.K.羅琳家門口示威,並在推特上發布了帶有J.K.羅琳住址信息的照片,直接導致後者不斷收到死亡威脅信件。

  光看J.K.羅琳事件,我們很容易直觀感受到取消文化的荒謬之處——這群人是不是太偏激了,怎麽能因爲意見不合,就隨意抹殺一個人呢?

  現在一提起取消文化,許多人也是這種嗤之以鼻的態度。大家認爲它從頭到尾就是一場沒有主見、煽動情緒的“暴民式”行動。

  但如果我們只是一味地否定取消文化,而忽略它在最初所起到的積極意義,這也是一種極其偷懶的做法。

  這是因爲,它可以作爲邊緣化群體(弱勢群體)的一種發聲工具,用來對抗那些在深陷違法犯罪指控、發表惡劣歧視言論之後,仍活躍在公衆視野中、看上去“沒受到什麽損失”的名人。

  一方面,取消文化能起到“殺雞儆猴”的作用,通過對典型案例、社會名人的抵制,震懾住其他有類似行爲的人,某種程度上能降低不法行爲、歧視性言論在日後的産生幾率。

  “在前互聯網時代,你無法想象憑借匿名的草根,就可以撼動那些看似不可撼動的人,扳倒原本在司法體系中享有特權的精英。

  有了全球反性騷擾運動中哈維·韋恩斯坦的前車之鑒,今後那些想對女同事上下其手的男高管們或許不得不考慮一下後果,因爲一旦被曝光,取消文化會以無遠弗屆的鐵拳讓他們付出慘痛代價。”

  雖然他們沒有真正有效的渠道,能對那些名人展開實質性的懲罰,但至少可以通過自發抵制來表明自己的態度,也讓更多不敢站出來發聲的受害者感受到一些鼓舞——

  2017年,知名演員凱文·史派西(Kevin Spacey)就因爲深陷性侵指控,被不少群衆公開譴責,美國演藝圈出于對廣大民衆的尊重與考量,剪輯掉了他在過往電影中的不少鏡頭。

  不僅如此,流媒體巨頭網飛(Netflix)也表示只要有凱文·史派西在,就不會參與《紙牌屋》制作。雖然凱文·史派西沒有進入牢獄,但他的事業卻已經“徹底涼涼”,這一事實大家都有目共睹。

  群衆認爲自己好像掌握了“生殺大權”,可以隨意定義什麽樣的言論冒犯了他人,進而對發表“不當言論”的人進行抵制、羞辱。

  然而,一個人能否成功被“封殺”,實際上並不由他們說了算,最終還是要依賴掌握實權的相關機構——凱文·史派西的電影片段之所以能被剪輯,是因爲制片機構和出品方與大衆達成了一致,他們認可公衆所抗議的內容,願意響應民意采取“制裁”行動。

  但是,如果他們覺得凱文·史派西沒有問題,那麽凱文·史派西可能會毫發無損地活躍在影視圈,大衆再怎麽抵制也拿他沒辦法——

  同樣涉嫌性侵指控的導演伍迪·艾倫,事業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,HBO曾在一則聲明中表示不會下架他的作品:“相信觀衆自己能夠做出明智的決定。”。所以這又引發了另一個問題,是誰賦予了這些流媒體機構定義與封殺一個人的權力?

  隨著時間的推移,被“取消”的對象已經從極具影響力的社會名人,泛化到學校老師、童書作者,乃至你我身邊的普通人;

  被“取消”的理由不一定是違法犯罪、發表歧視性言論,可能只是意見不合;公衆“取消”這些人的方式,也從網上的公開表態,變成诋毀辱罵,甚至是現實生活中的人身威脅。

  面對鋪天蓋地的社會新聞,人們難以靜下心來思考,往往急于做出“取消”一個人的選擇。一個荒誕的例子是:

  在約翰尼·德普深陷家暴指控時,人們紛紛呼籲抵制他的作品,《加勒比海盜6》也將他除名;到了2020年,事情卻迎來“反轉”,大家發現原來前妻艾梅柏·希爾德才是施暴者,此時又調轉槍頭爲德普伸張正義,但對其造成的傷害已經不可逆轉。

  49%的人認爲,取消文化旨在追究他人的責任;14%的人認爲,取消文化會限制人們的言論自由,導致大家進行不必要的自我審查;12%的人眼中,取消文化已經成爲人們鏟除異己、對他人進行人身攻擊的工具。

  在這套“嚴絲合縫”的行事邏輯下,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因爲10年前說過的一句話被取笑,即使人是在不斷進步、不斷變化的複雜生物——

  比如美國黑人歌手凱文·哈特(Kevin Hart),就因爲被人扒出在多年前發布的恐同言論,被公衆大規模抵制,最終被取消第91屆奧斯卡頒獎禮的主持工作。

  在J.K.羅琳事件中,一開始同樣表示不贊成J.K.羅琳觀點的“小雀斑”埃迪·雷德梅恩,因爲後來質疑了一句“有些人身攻擊的言論是不是太過火了”,也迅速引火上身,遭到輿論的反噬,被批評“你還不是搶了變性人的角色”。

  在眼下情緒高漲的互聯網環境中,可供人們理性討論的空間正在慢慢收窄——越來越多的人拒絕對社會新聞發表觀點,以免因爲對任何特定問題的“錯誤”思考而受到譴責。

  然而,拒絕對任何事情發表觀點,也不是一勞永逸的好方法。畢竟在持有二元對立觀點的人眼中,“你只要不公開支持我,那就是在暗中反對我”。

  在他們看來,對公共事務保持沈默,恰恰彰顯了不言而喻的態度——總而言之,被濫用、被變味的取消文化,已經開始引發人人自危的局面。

  2020年,J.K.羅琳和150多位公衆人物在《哈珀斯》雜志上聯名發表公開信,指出取消文化被濫用後,會導致的一系列問題:

  比如“不能容忍對立觀點、習慣公開羞辱和排斥他人、用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念,淡化了真正應該被討論的問題”。

  在取消文化之風越刮越猛的今天,J.K.羅琳的圖書銷量倒是不降反增——她最新出版的兒童讀物《聖誕小豬》,已經連續9周排在《紐約時報》的暢銷書排行榜榜首。

  另一個例子是,此前被扒出在幾年前發表過不當言論、一度被公衆集體抵制、呼籲“滾出漫威圈”的導演詹姆斯·古恩,後來也得益于人們反感取消文化的趨勢,在劇組演員和粉絲的一波聲援下,重新奪回《銀河護衛隊3》的執導權。

  一味地高喊“取消某人”,和一味地呼籲“取消”取消文化,都是在拿著放大鏡鑒定他人屬于哪個群體,轉移了事情的焦點,而忽略了真正應該探討的問題本身,兩者的本質並無區別。

  如果我們全盤否定取消文化存在的意義,也會削弱原來那些弱勢群體的發聲力量,畢竟他們呼籲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。

  “出于種族和社會正義進行的一系列呼籲行動,都切實推動了警察制度等一系列社會改革,也讓高等教育、新聞、慈善和藝術領域,出現了更廣泛的平等、包容的呼聲。”

  回到開頭講的瑪雅案例,這件事情還有後續:2021年,瑪雅贏得了對原判的上訴。審理此案的法官表示,瑪雅針對跨性別群體發表的一系列觀點,“在一個多元化的社會,應該被包容(允許存在)”。

  畢竟,最理想的方式是與對方進行充分的辯論和溝通,而不是直接讓這些與自己意見不合的人“消失”,裝作這樣的聲音從來沒有存在過,不是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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